「來,我們這邊量一下血壓。」護理師親切的招呼聲將我從恍神中拉回現實。我抬頭環視四周,幾個陌生的病人正好奇地打量著我。我低下頭,默默在椅子上坐定。


八張桌子排列成缺了一角的方陣,消毒水和剩餘的餐點氣息瀰漫在鼻間。我今天穿的是寬鬆的棉質長褲,沒有繫帶的鞋子,還有一件普通的T恤。書包和手機都被沒收了,理由是背帶太長具有危險性,而禁止使用手機則是為了保護病患的隱私,不過如果需要聯絡,我可以使用大廳的公用電話。


「咦?你怎麼又來了!」值班的護理師看見我的身影,語氣帶著一絲揶揄。我苦笑著搖搖頭,不知該如何作答,畢竟這已經是我第三度入住精神科病房。


對有些人而言,這裡的種種管控彷彿一種囚禁。病房的窗戶用鐵柵欄緊緊的鎖著,出入都需要醫療人員的門禁卡,去職能治療活動時,也總是有護理人員一前一後的看顧著。但對我來說,這些措施卻意味著我被妥善保護。這裡幾乎是一處絕對安全的領域。養樂多的鋁箔紙需要交回護理站,餐盒上的橡皮筋不能累積過多,所有的餐具都是塑膠製的,大廳是唯一被允許使用筆的地方。


如果有過自殘的紀錄,就連口罩內的金屬邊條也得被收走,盥洗用具只有在盥洗時間才能去護理站領取,幾乎所有可能被成為危險物品的東西都會嚴格管控。每週五是固定的安檢時間,護理師會檢查大家的私人櫃、床板、床旁桌是否藏了危險物品。護理師特許我留了一條橡皮筋,在自殘念頭來襲時,可以用手腕上的橡皮筋製造疼痛,作為注意力的轉移。在這個被精心設計的安全堡壘中,我得以暫時遠離自己最大的敵人——自己。


匆匆入院的我,其實也有很多現實生活中尚未完成的責任,例如本該由我負責舉辦的社團出遊。我的伙伴要我安心休養,但我仍忍不住焦急。沒有手機,唯一和外界聯絡的方式是公共電話,電話卡200元一張,裡面有210元的額度。我時常打電話和伙伴確認工作進度,看著飛速流失的電話卡額度,我忍不住將手上的橡皮筋彈了又彈,手腕出現一條條淡淡的紅痕。「我也希望可以在出遊前出院,但看起來不可能。」「你們要好好加油喔!」我用最活潑的聲音說著。


在這裡,時間似乎變得緩慢而模糊,每一天都驚人的相似。但在這裡,我也不再需要用盡全力避免自己不小心把自己殺死。「不小心把自己殺死」聽起來是不是很荒謬?林奕含說過:「上咖啡廳好,有人,不會自殺。」對我而言,自殺意念就像潮水,有時強烈有時溫和,大部分的時候可以咬牙撐住,但若大浪一陣陣連續的打上,來不及站穩腳步,又恰好孤立無援,就很容易被沖走。「就像我突然發明等捷運的訣竅,就是,排在別人後面,否則太想跳下去了。」在只有一條橡皮筋的這裡,我可以安心的面對自己的黑暗而不致墜落。


那是入院的前一天,夕陽斜照在學校活動中心的牆上,我站在五樓的圍牆邊,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在提醒我生命的脆弱。我凝視著下方的地面,思索著如何能夠悄無聲息地跳下,讓身體如一片羽毛般輕盈地落地。我曾在維基百科上讀到:從十五層樓高的地方墜落幾乎必死無疑,但五樓或許還不夠高。死亡的渴望與對他人的顧慮在我心中拉扯,我不想讓任何人因我的選擇而留下創傷,只想安詳地離開這個令我痛苦的世界。然而,理智告訴我,在學校自殺必定會在許多人心中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。


就在我的思緒如墨汁般漆黑混亂之際,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,提醒我與心理師的約定:「如果想傷害自己,必須先與任何人交談過。」這個承諾如同黑暗中的一線微光。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徘徊,猶豫再三,最終還是顫抖著撥通了他的電話。當他溫和的聲音傳來,彷彿融化了我內心的堅冰。在這久違的被理解、被包容的瞬間,積壓已久的情緒如決堤的洪水般湧出,我終於忍不住哽咽痛哭。心理師耐心的傾聽和安慰如同一雙無形的手,輕輕地將我從懸崖邊拉了回來,說服我回到了安全的地方。


我常常不自覺地被護理站吸引,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趴在玻璃窗外,透過那層透明的屏障,窺探著裡面的世界。護理站就像是這個封閉病房裡的一個小小綠洲,充滿了生機和活力。護士們忙碌的身影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支優雅的舞蹈,她們一邊熟練地處理文書工作,一邊輕聲交談,偶爾還會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。


我知道我長時間的注視可能會給他們帶來一些壓力。有時,我會看到一個護士悄悄躲到檔案櫃後,小心翼翼地吃著她的午餐,彷彿在進行某種秘密行動。這個畫面總是讓我覺得既好笑又有點愧疚。但我無法移開視線,因為看著他們工作的樣子,不知為何總能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。


護理站成了我在這個白色世界裡的一扇彩色窗口,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常態,也讓我感受到了人性的溫度。即使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玻璃,但那份溫暖和活力,卻是實實在在地傳遞到了我的心裡。


日夜相處中,病房裡的陌生面孔漸漸變得熟悉。其中和我特別要好的是QQ和我一樣,雖然憂鬱卻總是笑著,她是護理系的學生,總是能看著她拿著厚厚的課本研讀。她入院的原因是燒炭自殺,當她平靜地告訴我這件事時,我們相視一笑,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奇特的理解。我們開始互相交換故事,那些讓外人聽了會倒吸一口涼氣的經歷,在我們之間卻成了一種平常的對話。燒炭、跳樓、割腕,這些字眼在我們口中失去了它們的震撼力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病態的親密感。


平日主治醫生每天會來巡房,後面跟著一大串醫生和護理師。一到這個時間,人們就像看見砂糖的螞蟻,簇擁在醫生旁邊,聽得最多的是「醫生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」,也有抱怨藥效不彰或是症狀持續的。和大家相反,我總是努力離得越遠越好,戴上耳塞想要忽視密集的人群和喧鬧,而醫生總是在巡房的尾聲把我叫去,「睡得好嗎?吃藥有沒有不舒服?有沒有頭暈?」她總是這麼問,而我則一貫的笑著回答「很好,很好,都很好。」我後來翻閱紀錄才看到醫生是這麼描述的:「談到擔心的事情會不自然的笑。」


某天,我坐在病房中少數能被陽光照到的角落,看著窗外偶爾經過的汽車,心中突然泛起一陣無法形容的疏離感,彷彿這個世界離我好遠、好遠。一陣恐慌如濃霧般迅速籠罩了我,我的心跳加速,呼吸變得急促,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美工刀。隨後,我意識到自己身在醫院,無法找到任何鋒利的東西,我絕望地瞄向病房中唯一可能的自我傷害工具——堅硬的牆壁。


就在我準備一頭撞向牆壁時,手腕上的紅色橡皮筋突然映入眼簾。我下意識地拉開它,用力將它彈向手腕。我幾乎無意識地一次又一次重複這個動作,彈得越來越用力。疼痛感逐漸清晰,將我從恐慌的深淵中拉回現實。我靠在牆邊,閉上眼睛,感受那微弱的痛楚,提醒自己——我還活著。


就這樣,我在病房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子。儘管生活單調乏味,我卻也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裡找到了某種難能可貴的平靜。


出院的那天,天氣格外良好。我打開櫃子,把所有的物品一一收拾好,這才發現自己的口袋裡多了一樣東西——是那天早晨我順手放進去的橡皮筋。我把他放在耳邊,用手指撥動讓他發出高低不同的聲響,這是條再普通不過的橡皮筋,卻也曾在我最絕望的時刻拯救過我的生命。我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背包的暗袋,當作這兩個月來掙扎與堅持的見證。


父母早已在病房的門前等著我,回家後來到房間門口,父母似乎並沒有動過我房間的物品。陽光穿過窗簾的一絲縫隙,在牆上拉出一道光芒。除此之外,室內一片漆黑凌亂。我坐在床邊,看著醫生開具的藥單。我的疾病並沒有完全治癒的方法,我隨時還是有可能像這次一樣再度跌入谷底。我雙手捧著臉,喃喃自語:「我還要這樣活下去多久?」


我突然感到一陣窒息,急忙打開窗戶,冷風撲面而來,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。我望向窗外,一成不變的街景映入眼簾,車水馬龍,人來人往,所有人都獨自追尋著自己的人生,而我,似乎僅剩這間陰暗的小房間。我深呼吸,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。是啊,活下去的道路往往並不平坦,前方將會是更多未知和困難在等著我。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度被疾病吞噬,但還是可以暫時放下一切,專注在眼前這一口呼吸上。


「還是先活下去吧!」我在心底對自己說。也許我無法想像將來,那麼就專注現在,疾病的恐懼也許如影隨形,那就學著與恐懼並肩同行。我抬頭看向藍天,飛機帶著尾巴上的雲正緩緩飛過,我抬起手,手上仍戴著紅色的橡皮筋,抓向天空中的飛機,塞到嘴裡吃掉,朋友說過,只要吃了100台飛機,願望就會實現。「我希望……

後記

這是2023文薈獎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,我想應該不會再寫這麼痛的文字了,每次寫都憂鬱半年www